那天

有兩年我住在考試院附近的巷子裡。那時候,我是一間早午餐店的 VIP。

它賣的品項不多,主打美式漢堡,口味介於麥當勞和 Subway,但價位還比它們都低,聽起來還不錯,對吧?我會成為這間店的常客,原因不只是食物好吃和價格考量,更是因為店內的環境乾淨舒適,還有背景音樂經常是小野麗莎:她的 Moon River,是我的最愛。


經營的是一對三十多歲的年輕夫妻檔,平日兩個人都會自己下來做,老公主要在內場負責料理,老婆負責收銀和外場;十點後跟假日才有工讀生幫忙。我通常是在晚班下班後去光顧的,常常一連去個好幾天;早上八九點的時段很少內用客人,我特別喜歡這樣安靜的時光。如果不是在看書,那就是在看著窗外往來的車潮,想他們每個人的生活在忙些什麼、哪裡傳來了救護車聲又出了車禍。


同一時候,店內也常有一對中年夫婦來用餐,觀察下來,他們來店的頻率肯定不亞於我。其中,男方比較健談,常常跟老闆及老闆娘聊天,聊社會大事啊、小孩子啊、做生意啊。聽久了,對他們聊天的內容愈來愈聽出興趣,感覺他們人也挺有意思;雖然始終沒有認識對方,但我卻很習慣他們的存在。有一次,中年老夫還在談蝦皮的崛起跟在台灣的擴張,下一次就聽到他分享在蝦皮門市當店員的所見所聞。


相較之下,我平常跟老闆老闆娘的互動是很極簡的。我總是點完餐後坐在位子上,就進入自己的世界。但其實他們人都很親切,每次我要離開時,都會像朋友一樣跟我道再見,我也會回頭說拜拜。這是我工作一段時間後才學會的基本的禮貌:好好向人告別,就算彼此素昧平生。這也是我唯一想到可能的原因,是可以累積夠多的熟悉跟信賴,直到有一天我待得特別久,他們招待我一杯薑茶。那時候我才明白,哦,他們也記得我。


好景不常。後來因為工作調動的緣故,我從本來在新店,改成去板橋的駐點上班。長時間的通勤撐了半年之久,我終究決定趁著原本的租約到期,搬家到離上班地點很近的地方。在搬離原本租處的前一天,我把握機會去這間店。要離開前我才跟他們說我之後就要搬去板橋,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來了。老闆老闆娘大吃一驚,覺得我幹嘛不早點講,連忙為我準備一杯飲料外帶,並隨口多聊幾句。一直以來造訪這麼久,都沒有試過多認識他們一點,直到告別的這一刻。


走出店門後,我感覺既踏實又有點落寞,彷彿參加完畢業典禮似的、許久未有的心情。到了現在,動筆記錄的這一刻,回頭看那時的搬家,以及鼓起勇氣向他們說再見的行動,是為自己埋下暗示,暗示說此後的生活會有越來越大的變化。事實上,正是如此,而我也還在持續地做好心理準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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搬去板橋沒幾個月,我就因為新的職涯規劃而提了離職。同事跟主管們大家都很為我的離開感到開心,祝福的那種。在餞別的聚餐上,業主的經理跟我問到,我是不是在景美、新店一帶很常去一間早午餐店。我當下一頭霧水,為什麼會問這個?但,yeah,那陣子我確實很常去一間早午餐店。經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:「果然就是你!」


她說,有次她一位經營早午餐店的朋友很開心地跟她講,她們的共同朋友經營的擴香石工作室,好像做得越來越成功,竟然在一位來店的客人桌上看到那擴香石的盒子包裝,只是她比較意外這樣的客人是一名男生。然後她們就開始不斷猜測這名客人的來歷。經理想到她之前去公司的 team building 時,有送朋友工作室的擴香石給我們大家,正好是很多男生,所以,有可能這名客人就是她的其中一位下屬?畢竟會買擴香石的客群男性比例不高。經營早午餐店的朋友又稍微形容了一下這名客人,最後經理心裡大致有了結論。


我還在職時,雖然跟她也時有互動,但她不曾跟我確認;早午餐店我也是一直去,但老闆老闆娘也都沒跟我問過工作。他們擔心萬一真的是我,那揭曉他們的關係會嚇跑我這個客人。結果就是這麼剛好,我同時作為常客和工作上的夥伴,串起他們間的關係。發現這一點的當下,我一方面是覺得太有趣,世界太小了;另一方面,內心的台詞則是:還好我在公司跟在店裡兩邊的表現都很正常,沒有做過壞事。


那次聚餐過後,我就決定一定要再回文山區一趟,為了回味他們店的漢堡。本來搬家後就偶爾有這個念頭,就是一拖再拖。總算在去年年底,某一天中午從板橋出發,想說應該趕得上關店前又能避開尖峰人潮。結果到了現場時,他們尷尬地向我道歉,解釋說剛好做完一筆大訂單,料都用完沒有辦法再準備我的部分。雖然很掃興,但我想這次只是運氣差了點,下次再來就好,我也就匆匆離開沒有多留。


可惜,就不再有下一次。很快新的一年的一月,他們就在粉絲頁上宣布結束營業,由於種種考量,開店七年多到此劃下句點。


我起初很錯愕,但又不是無法理解。這就跟員工提離職一樣,突如其來的消息沒有任何預兆,但事情塵埃落定後,所有人都會很快調適好心情。因為,我們總是可以期待下一位好同事,和下一間美味的餐廳。如果說,社會上的利益交換能有什麼無形的、意料外的收獲,那也是建立在可靠的商業運作之上才得以長久。不論是創業或是謀職,短期內可以基於個人任意的決定;長期來看,現實規則的因素必將放大,而奇蹟不一定會出現。


這些人跟事,現在想來都已經有段距離。我記得,夫妻檔裡的老闆跟我說,板橋也有幾間類似定位的早午餐店,東西很不錯。可能是我的問題,但我真的還沒找到一樣好吃的漢堡,以及想要的氛圍。我也還記得,在新店工作的頭幾年,當我回答同事我念的大學科系,他驚呼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。我蠻懷疑他的見解,但要是真可以走過一段隨波逐流的日子,最後身上依然保有一些理想性,那也是令人再慶幸也不過。


那麼,每每當我流連在自己的月河,將時間花在無謂的追憶,也許就不至於是一種蹉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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